古巴华人的悲歌:我的传统就是我的血
地处加勒比海北部、西印度洋上的岛国古巴,竟然有“唐人”!他们既是风光一时的“移民”,也是颠沛一世的“遗民”。然而他们的故事常常被遗忘,或者板结化为一种悲情的传说。随着时间的摩洗和记忆的淘汰,他们的认同与身份也变得暧昧不清。他们究竟能否融入新的家园,而往昔的生命历程又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在摄影师刘博智的镜头下,这一切似乎有着不同的意义。
《古巴唐人》作者:刘博智 、 黄丽平 版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10月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原本,杜甫《兵车行》对我来说就是中学课本里仅剩在记忆中的两句“作业”,自从黄威雄带我去大萨瓜中华义山,看见那成堆遗骨之后,这两句诗总是在我的耳边自动播放。往后,每次到古巴,去墓地祭拜似乎也成了我的一种习惯。
古巴圣地亚哥国家公墓(Castro Grave)里,有一位西文名字叫José Tolón的华人,墓碑上没有中文名字。然而,José Tolón如果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他应该名垂青史,他是享有作为古巴共和国总统候选人权利的两位华人之一的赖华上尉!
唐人芒比
前面讲到契约华工在种植园的苦役。契约华工在契约期内所遭受的待遇无异于黑奴,并且第一个八年的契约期满之后,极少能够顺利成为自由之身,大多是在一堆坑蒙拐骗、威逼利诱之中进入第二个八年期,其间死于责罚、虐待、疾病和过劳者无数。这些残酷的剥削积聚了古巴华人反抗的情绪。
如《美洲华人华侨史》一书所述,由于19世纪60年代古巴本地经济长期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一支想要摆脱西班牙殖民统治的白人贵族阶级,这个阶级分为三派:一派是与美国南部有联系的奴隶主,希望脱离西班牙归并美国,这一派在南北战争之后,随着美国南部奴隶主战败而一蹶不振;第二派是希望通过改革来争取宗主国取消贸易限制等方式实现同等权利,这种改良派在被宗主国一通闹剧糊弄之后宣告失败,其中华工问题包括成立“调查委员会”,清政府总理衙门派陈兰彬专使考察古巴,披露契约华工“被卖为奴……凌虐不堪……死者累累不绝”等,报告促使清政府废除了国内苦力贸易,但未能解放仍在契约期内的那部分华工,也未能解决古巴当时的社会问题;第三派主张以革命手段废除奴隶制,争取完全独立,主要分布在西班牙统治薄弱的东部地区,黑奴和华工皆把希望寄托于独立派。
1868年到1878年,独立派发起了第一场革命战争,起义军自称芒比(Mambi),华工积极响应,勇敢参与,战功显赫。这场战争持续十年,在1878年2月一部分妥协分子与西班牙政府签订《桑洪协定》(Pacto del Zanjón)之后,稍事歇停。但仍有一部分人不妥协,继续坚持反殖民统治,这部分游击队战斗的主力都是华工,他们宁愿死在战场,也不愿投降,主要分布在东部三省,在古巴历史上称之为“小战争”(Guerra Chiquita,1879—1880)。古巴第二次解放战争是1895年至1898年,华工、华商、华侨立即响应,这次战争比较彻底,很快席卷古巴岛六省。当中最著名的唐人芒比有以奥连特省古巴解放军第一剧团赖华(Lai Wa)上尉为首的30多名华侨战士。直至20世纪90年代,年老的古巴人还能数出17位华侨英雄的名字。“奥连特省的赖华——古巴人叫他何塞·托隆(José Tolón)上尉和拉斯维利亚斯省的胡德(José Bú)上尉,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两位。他们都是第一次解放战争就参加起义军的老战士,在古巴30年(1868—1898)解放战争中,他们始终站在斗争的最前列,将毕生的精力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古巴的解放战争。因此,古巴独立之后,古巴人民曾给了他们崇高的荣誉。根据古巴1901年宪法第六十五款的规定,他们尽管出生在中国,但由于在古巴解放战争中功勋卓著,他们和古巴解放军总司令M. 戈麦斯将军一样,也享有作为古巴共和国总统候选人的权利。”
赖华之女赖美美。
赖华战后没有领取军队的津贴费用,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政治关系,也不是洪门成员。甚至在M.戈麦斯将军的纪念碑上,我都没看见有提到华人义勇军。我采访到他的后人,赖华的外孙女Maria Wong,她给了我一份关于赖华逝世时的报道,上面刊登了他的遗像和两个女儿的照片,并写着:
“赖华先生:参加古巴独立战争,立功甚伟。古巴独立后,赖君不受俸金,土人异口同声歌颂。赖君于一九三二年仙逝,赖夫人仍健存,男公子二人,女公子四人,男女公子均能遵承遗志,忠厚和平,且专心向学,已获得毕业荣誉,实为旅古华侨之光。”
赖华,祖籍广东台山都斛利和里,他的妻子是一位古巴土生华裔,混血儿,名叫Eleuteria。2009年7月,我采访了他的一位女儿赖美美(Urbana Tolon Joa Villalon)。可惜那时她已经很大年纪,讲不清楚关于她父亲中国故乡的任何情况。2017年我再度探访时,又采访到赖美美的女儿Maria Wong,她非常激动,说话完全没有停顿。她说赖华可能是不到20岁来到古巴的,他与Eleuteria结婚后住在圣地亚哥附近的小城里,因为听说独立战争发生了,就去参加了。战后,赖华没有接受将军的俸禄,也没有进行其他的工作,因为他突发疾病去世了。去世后,他的妻子一辈子没有再嫁。虽然她说了许多关于外公的事情,但真相却朦朦胧胧。赖华什么时候来到古巴?哪一年生?听说他去世的时候很年轻,但具体是多大年纪,都没有说清楚。比如Maria Wong说赖华去世时才42岁,虽然赖华几岁参加独立战争不可考,但在本书中另外一位主角吴帝胄和加西亚合著的书中,清楚地记录了赖华1895年在奥连特省击垮西班牙400人军队的那场战争,这距离1932年赖华去世有37年之久,就算是功勋累累的上尉,说4岁就决战沙场确实太过牵强。
赖华之女赖中(Lucia Tolón Villalon)中华总会馆会员证。
赖华应该结婚比较早,育有六个儿女,直至我访问他的后人时,有些儿女已经去世。当我提到赖华的另一个女儿去了美国时,Maria说,那些去了美国的亲人,和古巴亲人分开了,关系已经不那么亲密,她也不知道那位的事情。
2009年我采访赖美美的时候,她住在大房子里,是她丈夫当年花14000比索买下的。赖美美作为名将之后,嫁给了孤身从广东到古巴的黄廷炎(Fransico Wong)。我们做访谈的时候,她年纪已经很大,记忆模糊,语言不清,总是反复念叨着她丈夫的名字。她的丈夫20多岁到古巴,与她在杂货店相遇。她当时在酒窖里散步,黄廷炎看见了她,立刻坠入爱河。后来,黄廷炎买下一家商店,和她结了婚。丈夫又帅又有钱,是她的天使,像金子一般,对她很好,也乐于助人。可以听出她对丈夫非常想念,说起他来非常自豪。“他那时生意做得很大,是个很厉害的生意人,货卖到很多地方。”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家中的神台,上面除了摆放古巴非洲神、圣芭芭拉、菩萨等各种神像,还有她的祖母的画像、丈夫黄廷炎的照片,以及儿子黄海明的照片,却唯独没有关公像,家中其他地方也没有看见关公的画像。她指着神台上丈夫的照片说:“他不但帅,还心地好。我们结婚45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赖美美的女儿,Maria wong。
Maria也在场。她告诉我,黄廷炎是一位好父亲。他刚到古巴时,在餐厅洗碗,每天都工作很长时间。华人在古巴有很好的名声,都很勤奋;而古巴人总是喝酒,很懒。华人从不偷窃,勤俭耐劳,哪怕做生意,也从不缺斤少两;而很多古巴人爱偷窃,喜欢不劳而获。她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中国人进监狱。黄廷炎从未教过Maria说中文,因为他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远,不能每天回家。她记得父亲曾差点买中彩票,说如果中了一定带所有家人回中国!Maria一直记得这件事,哭着说:“我差点就能回中国了。”她告诉我,她从小就更爱爸爸多于妈妈,爸爸给她好的教育,是一个榜样。她说在古巴,女儿们大多更爱父亲。“爸爸死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勇气参加他的葬礼。”后来她还是去了,有人建议她拿回一块骨头。她爱着父亲,爱着他的灵魂。
赖美美家中的祭台。
Maria带着我在赖美美的家中四处拍摄,房间里还有黄廷炎喜欢的女明星像,挂了超过50年。还有一些随意堆放的轮胎,听说是Maria的丈夫喜欢轮胎。房间里放着好多骨盒,她指着每个盒子告诉我,这些分别是她的爸爸、哥哥和丈夫的骨盒。我随口问她:“你老公是好老公吗”?她回答说是。接着又说起丈夫嗜赌,有时在赌场三天都不回,她和孩子们则孤单单在家。虽然如此,她还是信任他,认为只要不是去找其他女人就好。“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她看着我,很坚定地说。
这房间里更令人惊奇的物件是放在小盒子里的垫着棉花的三块骨头,这竟然是黄廷炎的手掌骨!Maria说有一次她父亲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手臂,不得不做手术,在骨头里面用金属连接起来。后来父亲去世,她就保留了父亲的手掌骨,她怀恋父亲的方式真是非常特别啊!
哈瓦那有一座纪念碑,上面写着:“在古巴独立战争中,没有一个古巴华人是逃兵,没有一个古巴华人是叛徒。”我想,这就是赖华这一辈唐人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换来的,即使没有得到更多的记录,甚至后人都很难说清楚,但只要还有唐人像我这样路过、采访过,就有责任让他们的事迹流传出去。我与赖华上尉的曾孙一起,带着我从广东带来的礼物——腊肠、陈皮梅、白花油等,到古巴圣地亚哥国家公墓,祭拜了他。他们家族都葬在这里。
最后,我拿出50美金,请他的曾孙在墓碑上刻上中文名——赖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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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加勒比海北部、西印度洋上的岛国古巴,竟然有“唐人”!他们究竟是风光一时的“移民”,还是颠沛一世的“遗民”?“土著者曰民,外来者曰氓。”掀开尘封的家书,凝视他们家中带着中国“文化基因”的老物件与来自非洲、西班牙的文化摆饰并置一室,甚至直面暴露在阳光底下的皑皑白骨,他们究竟是已经融入当地社会的“民”,还是无奈地遗失了故土身份的“氓”?
“人为何要离乡?”这是刘博智一生的追问。他用尽半生,上下求索,跟踪拍摄和他一样流散在世界各地,背负着身份困惑并寻求文化认同的海外华人。耗时十年拍摄、记录这个“古巴唐人”的故事,他是否已经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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